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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一切都从《喧哗与骚动》的出版开始。
 
这本书在读者中只是获得了不大不小的成功,但这本书让专业批评人士为之一振。虽然被他的手法难倒了,但是评论家们认识到福克纳在开辟新天地——还没有哪个美国小说家这样写作过。
 
一位评论家甚至抓住了这本书试验性手法给读者带来的额外负担:“这不是一本容易读的书,”《纳什维尔田纳西人》的批评者认为,“它无法客观地去阅读;读者要是想最好地体会这本书,必须彻底地臣服。”
 
从《喧哗与骚动》开始,福克纳几乎再也不轻松了——对自己不轻松,对读者也不轻松。
 
要进入班吉和昆丁、达尔和瓦达曼的内心,进入他们“该死的脑子”,他不得不屈服,放弃了自己的防卫——放弃了他骄傲自大的面具和漠不关心的姿态。他必须从他们内部来写他们,从他们的角度来观察和感受,用他们的观点来判断——但永远不能对他们作判断。要想最好地来体验这点及其之后的杰作,读者同样也要放弃自己的防卫性判断——全身心地扎进去。有些人已经开始这么干了。
 
《喧哗与骚动》开始引起轰动,《我弥留之际》进一步扩大了这效应,《圣殿》则把它变成了巨大动力。而给福克纳的“轰动效应”贡献最大的不是这些作品的精彩之处,甚至也不是它们三本书加起来。最轰动的是它们一部接一部出现的节奏:从1929年10月到1931年2月,前后不到十六个月。几乎是一夜之间,福克纳成了文学现象,一个摆在每一个严肃小说读者面前的名字。
 
电影《我弥留之际》(2013)

十年来,他一直梦想得到这样的承认,可是它一直只是他幻想的可能形式。当它终于降临时——在1931年——他却没有准备好。突然之间看到自己功成名就——成了现实,跟其他现实一样,“超越了事情本身”——他能做到的只是糊里糊涂地接受。他一头撞在了名声上。
 
福克纳知道没有一个美国作家能写出这样三部杰作,可惜这种认识只能是私下的,他自己知道就行了。后来他说《喧哗与骚动》是一本写给自己的书。紧随其后的《我弥留之际》更加艰难,是在发电厂值夜班的时候写的,旁边除了一个目不识丁的黑人同事没有其他人。写《圣殿》的时候脑子里倒确实有了更多读者——正如他后来反复在各种访谈里说的,只是部粗制滥造的作品。不过我们知道那是在他作为单身汉的最后五个月,最不吉利的日子里孕育和起草的——那五个月可是他一生中最阴森、最难以沟通的时段。
 
突然之间,这三本书都不再属于他了,而是亢奋和喧闹的文学界的资产。他被陌生人伸出的手爪重重围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要是这就是声名的话,那它就是粗暴的,令人目眩的,无法控制的。而且,它第二天早上会在嘴里留下糟糕的味道。
 

1939年1月福克纳登上《时代周刊》封面

“你知道人们来看我的时候我就陷入一种状态,我开始幻想某种文学谈话的监狱走廊。”他写信给本·沃森谈到在南方会议上的窘况。“监狱走廊”:他把自己准备在1929年6月走进的婚姻也看成进监狱。不过这种后来的幽闭恐惧的感觉的缘由是不一样的。不论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忘记他在学业上从未超过十一年级。他跟这些文学圈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他写小说,但鄙视“文学腔”。那是那些喜欢一天到晚挂着这些词汇的大学教授的特权。他需要沉默——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完成作品。他与他的书的紧密联系是在无声无息地写作的时候形成的,而不是在之后的夸夸其谈中形成的。他是条寻求最广泛承认的猎狗,但除此之外,他本能地想躲到马车底下去待着。
 
难道没人奇怪他最伟大的作品——包括引起纽约混乱的那三本——都是围绕着毫无准备的突然被曝光的经验来写的吗?他作品的标志性特点就包括“属于你的那一团”会被“无数的原始动作”的力量所溶解?或者就像他在《圣殿》里说的,那些“浮夸单调的……备受呵护的生活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被]无法理解的恐怖时刻夺去”?危机:你毫无准备的东西的攻击。这种不合时宜的节奏充满了他的生活。它也造就了他最伟大的作品。
 

“时间还不是时间直到它成为过去”:

《喧哗与骚动》
 
《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的那一章并不是以他自杀结束的(甚至也从来没正面讲述过他的自杀),而是以他与父亲的一段对话的回忆为结尾的。康普生先生坚持认为绵绵不绝的时间嘲弄了所有的价值。昆丁表示难以置信,他反过来告诉父亲他想“做点什么可怕的事情”,让时间本身——被震惊——然后突然停止。“那也是很可悲的,”康普生先生回应说,“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没什么是持久的。连基督都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而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咔嚓咔嚓声折磨死的”——困在时钟无穷尽的咔嚓咔嚓声中慢慢被磨成粉末。康普生本人被剥夺了权力,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安慰自己的儿子。他的重要性不止在于个人。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南方的价值观到了1910年后的新南方全都一无是处了。他女儿的失贞可能伤透了她哥哥的心,可是这一损失所依赖的价值观在康普生先生看来已经成了一种幻象。同时,他也把这个看作无法适应的悲剧。康普生先生靠着默默地喝酒把自己喝死,把这邪恶矛盾的回应变得可控。他把自己的虚无主义总结成了一个词,又把这个词“暂时地”强加于他儿子。昆丁被这个词窒息了:“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他说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个词了世界上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绝望直到时间还不是时间直到它成为过去。”
 
时间还不是时间直到它成为过去。”跟着一往直前的时间前进,我们只有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之后才能想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这是萦绕在昆丁脑子里的康普生先生的另一句神秘话语。这话把时间看作一种从我们身体里流出来的介质——一种我们通过凝视消磨掉的东西。时间只会在已经用光或者排泄掉的时候出现。这就是时间的延迟性、事后性,所有生物——也就是说所有的人类——都陷入临时性的经验中。“要成为神”的大理石牧神寻求控制绵延的时间,想主宰它。这一欲望无法达成。《喧哗与骚动》详尽阐述了这种情形的结果。基本上这本书每个角色都遭受着这种不合时宜的痛苦。
 
电影《喧哗与骚动》(1959)

康普生太太按照小说中的设定从未对自己的孩子尽过母亲的责任,但书中并未对此做过解释。她死死抓住自己的青春不放,完全不能在精神上完成——真正地履行——这场实际结果已经遍布她周围的婚姻。她的三个儿子情感上都跟她无法亲近,就转向了他们的妹妹或姐姐凯蒂。对他们每一个来说,她肯定成了缺位妈妈的迟到替代品。康普生太太原先给小儿子取名叫莫利,是为了纪念她娘家哥哥莫利。等到她发现这个儿子永远也不可能跟普通人一样,她就把他改名叫本杰明了。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说明:这个孩子身体里完全没有贝斯孔家的珍贵血统(她跟莫利的共同遗传)。她这一改名就把这个在她肚子里十月怀胎的婴儿变成了一个不幸降临的意外。在她自己心里,她还是完整的处女。本杰明也不像一般人想得那么笨,他感觉到自己是被父母抛弃了,所以才紧紧抓住凯蒂来作为补偿。
 
大儿子昆丁也同样被父母抛弃了:“如果该我能说呀母亲。”他心想。他一点都不比班吉犹豫,也是最终转向了凯蒂寻求支持。他幻想出跟她有一种乱伦的关系。这可是会把他们扔进地狱里最深的角落:“只有你和我置身在火舌与恐怖之中四周都是纯洁的火焰。”当他在剑桥城(他那一章发生在他到哈佛念一年级的时候)外面遇到一个小女孩时,他只能把她看作凯蒂的副本。“妹妹”,他痴迷地这么称呼她。这一节最终结局是他因为企图骚扰这个小女孩被逮捕:真是既对又错的辛酸结论。当天晚些时候,他突然——出乎周围所有人的预料——攻击他一位长得帅气的同学吉拉德·布兰特。在他心里,他打的其实是一年前第一个勾引凯蒂的达尔顿·艾密司。他在此时此地身体受了创伤,可是伤得更深的是彼时彼地,是在他妹妹失贞的那一情景中。
 
二儿子杰生可能是看上去受母亲缺位损害最小的了,可是他也遭受了跟兄弟们一样的延迟。凯蒂的未婚夫承诺过杰生给他找一份银行的工作。这是跳出这个没落家庭的出路。可惜后来他们的婚没结成,也就导致赫伯特收回了这份承诺。凯蒂自己——因为羞愧主动脱离了这种关系——离家出走很久了。所以杰生只能拿她的私生女,也叫昆丁的,来当作复仇对象,以发泄他无法施加在妹妹身上的仇恨。最终,跟其他人一样,他今天实施的行动是为了昨日的羞辱。
 
电影《喧哗与骚动》(2014)中的凯蒂

凯蒂是被放逐缺席了,可她横亘在倒霉的兄弟们的记忆中。她的白痴弟弟班吉对她有不可替代的依赖;她的大弟弟杰生一直渴望报仇;她的哥哥昆丁既想占有又想保护她的贞操。她的第一个情人达尔顿·艾密司是个随机出现的旅行推销员,干了坏事之后溜之大吉。除了在昆丁的心里,他继续延迟地活着,永远不死——成了一位既不能消除,也不能接受的过往人物。一旦家里人知道她怀孕了,他们就赶紧给她找了位丈夫——此人知道自己只是某个捷足先登者的替代品后立刻就跑掉了。如果有人要画出福克纳在这部小说里探讨的情感三角的话,康普生太太和凯蒂就位于其中心。她是人在心不在,而凯蒂则是人不在心却到处都是。两人都对周围的人产生了伤害。凯蒂被迫要给大家她母亲所不能提供的,不堪重负的她在之后的关系中只能是一败再败。作为一个情感最丰富的人物,她依然是无用的角色——福克纳在《押沙龙》里会叫她“一个比真相更真实的可能”。
 
凯蒂的女儿昆丁是小说不合时宜最纯粹的体现。从她的名字开始——被她那个逃离的母亲强加,用来纪念自杀的舅舅——就意味着下一代的命运是可悲的。她别无选择,只能成为早就离开的舅舅和母亲——他们被别人伤害,也反过来伤害别人——的替代品。福克纳成功地让读者搞混了这两个同名的人。我们在班吉叙述的前几页听到她叫昆丁。那时候我们不知道班吉的姐姐凯蒂后来生了个私生女取名叫昆丁。所以一开始读者会以为班吉是在说自己的哥哥昆丁(他已经在小说中心场景里出现过了,就是大姆娣葬礼时康普生家的孩子们一起在小溪边玩耍的场景)。福克纳就这样确保我们把她的性别和辈分都搞错。实际上,她的性别和辈分就是错的。她外祖母康普生太太和她舅舅杰生都把她当作他死去的舅舅和逃离的母亲来虐待——让她来慢慢承受他们无法施加给昆丁和凯蒂的怨恨的煎熬。
 
这部小说没有任何结局。“如果事情仅仅如此。”昆丁默默地思考着。也没有什么开始的。各种事件已经开始,而且一个接一个地纷至沓来,不等他们有所察觉就进入了现场。这些不仅对书中角色来说如此——他们的前史混淆了他们的历史——福克纳把读者也搞成这样了。《喧哗与骚动》中他以令人惊异的技巧一直让我们沉浸在现在时刻的炮火中,让我们感觉到它们的攻击。正是因为他没有提供当时的整体概况,我们才无法正确看待里面的人和事。因为缺乏概况及其可能带来的客观性,我们跟着里面的角色一起经历他们的生活,而不是对他们做出判断。我们沉浸在“不成熟、不确定和无法完成的”时间中。这种时间的感受很主观,很狂暴——“为了成为生命,它肯定是在自己之前,比自己提前,是曾经的自己”。

《成为福克纳:威廉·福克纳的艺术与生活》
(美)菲利普·韦恩斯坦 著  

晏向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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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说通常小说都不是这么往下走的吗?要说绝大多数的小说都默默地把生活中的跌跌撞撞改造成充满目标的生活回忆——在叙述中把生活收集收集,搞出点代表性来?远在1929年之前很久,索伦·克尔凯郭尔早就抓住了同一真理。“哲学家们说得一点没错,生活得回头看着才能理解,”克尔凯郭尔在19世纪40年代的日志中写道,“可是他们忘了另一个命题,就是人必须往前活。”生活就是一种跌跌撞撞往前走的东西:除了对现在时刻的毫无准备、不知所措的困惑还有什么呢?福克纳跟所有人一样知道这种感受是什么样的。可是几乎没人像他那样,以作家的身份把他的小说也变得深谙此道。他这么干了,才使得他从一个地方作家上升为世界级作家。凯蒂和她的兄弟们在《喧哗与骚动》里一路跌跌撞撞,这是他以前的角色都没有过的。不过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舞者,跟《圣殿》里的谭波儿·德雷克一起起舞。

本文节选自《成为福克纳:威廉·福克纳的艺术与生活》,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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